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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賴慈芸:經典為什麼要重譯?從「咆哮山莊」到「嘯風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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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ily Brontë的小說Wuthering Heights 有多個中文譯本,以及改編電視、電影版本


文╱賴慈芸(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

經典小說的翻譯書名向來很難撼動。波赫士說過,所謂經典,就是讀者在翻開書頁之前,已經知道這本書了,所以沒有人是第一次「讀」經典。也就是說,在讀者真正讀書中任何一個句子之前,已經知道書名、主角和大概的故事,或看過兒童改寫本、或看過電影等等。

而一本小說之所以能在中文世界獲得經典地位,書名也扮演了這種「經典化」的推手之一。因此《簡愛》儘管命名原則已不符現代常規,也沒有譯者(或出版社)想把書名改為《珍・愛爾》;《大衛・考柏菲爾》好像還是沒有《塊肉餘生記》響亮。單德興老師在翻譯《格里弗遊記》時,跟舊名《格列佛遊記》搏鬥許久;王安琪老師把《頑童流浪記》重新命名為《赫克歷險記》時,也有相當的掙扎。我想重譯Wuthering Heights 之初,面對的第一個大關卡就是「咆哮山莊」這個深入人心的書名。

嘯風山莊(經典新譯咆哮山莊)

嘯風山莊(經典新譯咆哮山莊)

《咆哮山莊》是梁實秋1942年的譯本書名。這並不是第一個中譯本書名:伍光建在1930年就已經譯出本書,命名為《狹路冤家》,意思是男女主角這對冤家命運多舛。不過這個譯本知道的人不多,連梁實秋和楊苡都不知道,台灣更是罕見。在台灣流傳最廣的譯本其實是羅塞1945年的《魂歸離恨天》,典出《紅樓夢》「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回目,大概因為凱瑟琳未能與愛人結合,抱憾以終,與黛玉同病相憐。但這書名其實不是譯者取的,而是1939年好萊塢黑白電影Wuthering Heights 在中國上映時的片名(別忘了那時梁實秋還沒有譯出他的《咆哮山莊》)。羅塞譯本裡面的山莊名為「烏色嶺山莊」,但台灣不少出版社的盜印版本只把書名改成《咆哮山莊》,卻沒費心修改內文,以致於讀者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只見「烏色嶺山莊」而找不到「咆哮山莊」在哪裡。但因為羅塞這位譯者的身分不詳,台版都不署譯者或改用假名,也沒有人為他(她)討公道。當然,電影和後出的譯本也全都以《咆哮山莊》為名。

伍光建翻譯的《狹路冤家》是Wuthering Heights最早的中譯本,出版於1930年,可惜這個版本流通不廣。伍光建翻譯的《狹路冤家》是Wuthering Heights 最早的中譯本,出版於1930年,可惜這個版本流通不廣。伍光建是清末民初的知名譯者,也翻譯了夏洛特的成名作Jane Eyre,譯本名為《孤女飄零記》。(圖片提供 / 賴慈芸)

羅塞《魂歸離恨天》羅塞翻譯的《魂歸離恨天》。 Wuthering Heights 這本書在台灣最有名的譯本是梁實秋的《咆哮山莊》,但被翻印最多次的卻是羅塞版本,最早於民國38年出版,翻譯書名為《魂歸離恨天》。後來因為梁實秋版本名氣太大,翻印時除了抹去羅塞的名字,還將書名都改成《咆哮山莊》。(圖片提供 / 賴慈芸)


咆哮山莊 DVD(Wuthering Heights)

咆哮山莊 DVD(Wuthering Heights)

經典譯林 呼嘯山莊

楊苡譯本《呼嘯山莊》

《咆哮山莊》出版數年之後,另一位譯者楊苡(翻譯家楊憲益的妹妹)就批評過這個書名。她的譯本名為《呼嘯山莊》,因為「我總覺得一個房主人不會把自己的山莊形容成『咆哮』」。的確,「咆哮」一詞形容野獸或人的怒吼,偏負面意涵;而「呼嘯」指高而尖銳的聲音,比較中性,可用於形容風聲,是比「咆哮」高明。所以中國自從1955年楊苡譯本出版以來,皆以《呼嘯山莊》為名,包括電影、後出譯本和衍生作品。不過台灣在解嚴後引進中國譯本時,又通通改用台灣讀者熟悉的《咆哮山莊》,連衍生作品《重返呼嘯山莊》在台灣出版正體字版本亦改名《重返咆哮山莊》;而中國重出梁實秋譯本時,亦改名《呼嘯山莊》上市。可以說超過半世紀以來,一邊「咆哮」一邊「呼嘯」,兩岸各擁其名。

筆者在考慮重譯本書之始,就希望在兩者之外另起書名。「咆哮」不適合作為居所名稱,楊苡已經提過,但論到居所的命名,「呼嘯」似乎也還是不夠正面,僅有聲音隆隆的意思,如飛機、飆車族呼嘯而過。因此我選擇用「嘯風」,取「虎嘯風生,龍騰雲起」之意,符合正面聯想的宅邸命名原則。此山莊為1500年恩蕭家族所建,既然選擇在多風的高地建此宅邸,必有愛好自由壯闊之意。而「嘯風山莊」與「呼嘯山莊」僅一字之差,也易於聯想。本來另一個考慮的書名是「大風莊」,取「大風起兮雲飛揚」之意,更見豪情,可惜與舊名相差太遠,也有過於歸化之嫌,好像武俠小說中的莊名,只好放棄。

此書所有場景都在兩棟宅邸之間,除了恩蕭家族世居的嘯風山莊之外,就是林頓家族的莊園Throsscross Grange。伍光建命名為「塔拉柯山房」,梁實秋譯為「鶇翔田莊」,羅塞譯為「畫眉田莊」,楊苡沿用「畫眉田莊」之後,大多數譯本都採用「畫眉田莊」,殆取其通俗好記。但「山房」其實比較適合Heights,而「田莊」更有誤導之嫌。林頓家族為地方上的首富,他們的居所是英式莊園,佔地極為廣闊,有自己的花園、林地、廣大草坪、林蔭大道、馬廄,從大門到主屋就有兩英哩之遠。這種莊園雖然也有自己的農產,如牛奶、蔬果之類,但並不適合譯為「田莊」,一來是沒有「田」(莊園外才有由佃農耕作的農地),二來也不夠氣派,好像鄉下農舍。因此藉出版新譯本之便,筆者也把此莊園正名。至於「鶇翔」與「畫眉」,此莊園名為Throsscross,取眾鳥咸集之意,相較之下「畫眉」有些單薄,不如「鶇翔」有氣勢,因此筆者譯本採用「鶇翔莊園」,向譯界前輩致意。

其實以中文的宅邸而論,山莊的「山」和莊園的「莊」都可以不用,直接用「嘯風莊」和「鶇翔園」亦可。後來的西方羅曼史也多與莊園相關,《彭莊新娘》、《孔雀莊上》、《藍莊佳人》、《夢斷白莊》、《狄園夢》、《孟園疑雲》、《七鵲園之謎》、《逸園狂歡》、《怡園驚夢》等都是。但為了避免過於歸化,保留英式風味,最後還是用了「嘯風山莊」與「鶇翔莊園」。

除了書名問題之外,梁實秋譯本還有一些誤譯,如全書開頭第一句,房客洛克伍德初訪嘯風山莊主人希斯克利夫,說「他就是使我以後將受麻煩的一位孤獨的鄰居。」("the solitary neighbour that I shall be troubled with" )此句除了有嚴重的翻譯腔之外,"solitary" 在此處只是「唯一」而非「孤獨」之意,"trouble with" 比較近於「叨擾」而非「麻煩」,更嚴重的是誤讀了原作的限制敘事結構。原作是房客洛克伍德的日記,全書分七次日記寫成,每一次敘事時間都很明確。洛克伍德的第一章是當日回家後所記,還沒遇鬼,也不知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這句只是說從社交角度來看,此地具鄉紳資格者只有房東希斯克利夫一人,未來只需跟這一位鄰居應酬就好(這是洛克伍德要強調自己的厭世立場,不過這人超級口是心非,根本巴著希斯克利夫不放,一點都不厭世)。梁實秋的譯法卻誤把這句當成整本書的預告,完全破壞了原作的敘事結構。我們可以比較一下《簡愛》的結構:《簡愛》是主角在婚後十年才寫的回憶錄,所以敘事者知道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嘯風山莊》卻是外人的日記,寫作時只知過去一兩天之內的事情,還常常誤判。或許因為這兩部作品是姊妹之作,又都是第一人稱敘述,讓譯者誤以為兩人手法相近,以為《嘯風山莊》也是回憶錄,導致這個嚴重的翻譯錯誤。這個誤譯影響深遠,後來多種譯本的第一句都犯同樣的錯誤,如:

羅塞:「這位孤獨的鄰居便是以後將使我為他而感到煩惱的。
楊苡:「就是那個將要帶給我麻煩的孤獨鄰居。
羅玉蕙:「他就是那個將要給我惹麻煩的孤獨的鄰居。
宋兆霖:「就是那位後來讓我傷透腦筋的孤僻的鄰居。

其實第一個譯者伍光建就譯對了:「我將來只要同這單獨的鄰舍打麻煩,」乾脆俐落,可惜後來的譯者多半功力不及伍光建,令人惋惜。我的譯本則用「此地要應酬的鄰居,僅此一人而已。」比伍光建偏書面語一些,主要考慮到洛克伍德喜歡擺高級倫敦人架子,所以讓他在日記裡採用書面語,轉述管家說故事時則偏口語,讓兩種文體的分野比較清楚一點。

最後,看一下全書最動人的一段:凱瑟琳接受有錢少爺艾德格・林頓的求婚之後,與管家奈莉密談心事。她先說了一大堆艾德格好看、風趣、有錢等等的理由,最後被逼不過,坦承接受求婚的動機,就是要藉丈夫的財力幫助情人希斯克利夫自立。管家罵她心術不正,她反駁道:

這一動機乃是為了一個以一身而能包括我對哀德加和對我自己的情感的人。」(梁實秋譯本)
“This is for the sake of one who comprehends in his person my feelings to Edgar and myself.”

非常難解。主要結構是「這一動機乃是為了一個…的人」,就是希斯克力夫。但中間形容的部分過長,導致整個句子過長,拖沓難懂。我的譯本改為「這一個理由,是為了希斯克利夫,他懂我,也懂我對艾德格的感情。」比較像15歲少女會講的話。此時凱瑟琳對希斯克利夫的感情非常有信心,她覺得連自己嫁給別人的心情,希斯克力夫也會懂。當然凱瑟琳年紀還小,過於天真,還不了解男人的妒忌心可以多強烈,導致最後的悲劇。但她形容自己對希斯克力夫的愛情,非常深刻動人:

我活著最重要的牽掛就是他。如果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一個人活著,那我還能活;要是所有的人都活著,只有他一個人死了,這世界對我來說就變成完全陌生的異鄉,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對艾德格的愛,就像樹林中的葉子,我知道這份愛會隨時間而變,就像冬天時葉子會變色一樣。我對希斯克力夫的愛,卻像腳底下永恆不變的岩石:看起來並不美,卻是必要的。奈莉,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永遠在我心中,不是因為他好看,而是因為他就是我。

希望讀者喜歡這個新譯本。


作者簡介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台大中文系學士,輔大翻譯學研究所碩士,香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研究博士。任教師大翻譯所多年,任教科目包括翻譯理論、翻譯史研究與實務。曾任出版社編輯,有二十多年的翻譯經驗,譯作數十種。
身為譯者與研究者,長期關心各種與翻譯相關的現象。近年研究重點在於戒嚴期間台灣譯本抄襲大陸譯本的情形。近五年來多次造訪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各大學及公共圖書館,追查抄襲譯本源頭,並陸續發表研究論文。目前已查出為抄襲本的譯本近1500種(1478種),源頭譯本超過600種,被冒名的譯者超過380人。著有《翻譯偵探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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